“你還是人嗎？” 高斐輕聲問道。

盛喜蓉一路尋來, 撳亮了所有的燈光。

黑暗散去，屋內燈火通明，映照得身處其中的三人具都無所遁形。

葉開臉色蒼白地倒在地上, 雙眼緊閉，一息尚存。

高斐倒還能勉強支撐著自己不倒下去, 只他氣力漸弱，已沒有多餘的精力維持完整的人形。

此時，他腰腹以上是正常的人形, 下半部分卻是軟踏踏的不明黑色生物組織。

他的頸椎已然斷裂，頭詭異地朝一側歪斜, 氣力漸失, 卻還想要維持自己的體面、盡量站直身子, 身體卻不受控制地歪歪斜斜，像是飄在半空被風吹拂後不住抖動的斷頭風箏。

少頃, 他下半身那攤軟踏踏的黑色生物組織如同魷魚般生出無數或粗或細的觸角，轉瞬, 又如壁虎斷尾般悍然斷裂。

失去了大半個身體，他的身量瞬間矮了幾分，像縮氣的氣球，也像是被修剪的樹。

他不人不鬼，卻問盛喜蓉...還是不是人？

盛喜蓉去探葉開的鼻息，又脫下身上的T恤疊成一團, 死死捂住他腹部的傷口，防止腹內壓太高把腸子壓出來。

她頭腦嗡嗡作響, 一雙眼睛只知盯著葉開瞧，好半響，才被高斐接連而來的詢問拉回神。

她維持著雙手交疊按壓傷口的姿勢, 側頭去看一旁的高斐，輕聲說：“...我當然是人。”

她並沒有受太重的傷，但聲音虛弱，竟與那奄奄一息即將離世的重癥病人也無甚區別。

她剛才替葉開擋了高斐的最後一擊，手臂被劃出一個又長又深的刀口。

但在人體的表層細胞遭受破壞的一瞬，身體的免疫系統已自行調動起來，如今傷口開始自行止血，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愈合。

高斐歪斜的頭顱顯出一絲死氣，面色比方才更蒼白了一分。

他嘴唇蠕動，像是笑了一下，語氣篤定地說道：“你不是人了。”

“我怎麽就不是人...”盛喜蓉反駁：“葉開不比我更厲害嗎？”

高斐伸手虛虛一指，說：“他們本就不是人，是和我一樣的存在。”

他指尖劃過一個半圓，隔空指向盛喜蓉，神色略有幾分疑惑，半響，他

緩緩道：“你也和我一樣。”

說完，他一步一挪地朝著盛喜蓉靠近。

盛喜蓉拖著葉開朝後退去，葉開本就傷重，如今被她拖行，腹部傷口被強力拉扯，猝然吐出一口鮮血，眼睛微微睜開，覆又無力地闔上了。

後背抵上冷硬的墻壁，退無可退，盛喜蓉神色一苦，只緊緊地握住葉開寬厚的掌心。

她的膽量似乎在一瞬間大了起來，雙眸圓睜，直直地看著對面的形容可怖的高斐，看著他一點、一點地朝她靠近。

“讓我看看...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高斐斷斷續續地說道，捧住盛喜蓉的腦袋，大拇指的指腹分別貼在她兩側的太陽穴處。

他閉上眼睛，嘴裏念念有詞。

在那短短的幾分鐘裏，盛喜蓉似乎將她這二十五年的人生事無巨細地重新走了一遍。

那並非是扁平的人生影象從她腦海中迅速劃過，而是她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意識清晰地一步一個腳印，遵循著過往的人生道路，從脫離母體呱呱墜地開始，到她...一步一步地...走到高斐的原身面前。

四周空蕩，白烈的燈光從頭頂直直落下。

盛喜蓉感知到了深藏在她意識深處的恐懼與痛苦，她有過的愛與恨、懺愧與無助，還有從她身體裏流出的血...

“你很害怕。”高斐眼簾低垂，聲音極輕地說：“就如同我丟棄已然無用的身體組織，你在過分消極的心理暗示下，拋棄了那段殘酷的記憶。”

盛喜蓉就好似再次經受了身體被解剖、縫合的過程，神色蒼白，額頭浸出了一層冷汗。

她偏了偏頭，離開高斐的手。

高斐輕輕笑了一下。

盛喜蓉擡眸看他。

高斐說：“你和我是一樣的。”

說完，他將目標落在了葉開身上。

盛喜蓉不知是洩憤，還是記憶猝然回籠後的條件反射，驟然嘶吼一聲，抄起一旁的小方凳直直朝他砸去。

高斐腦袋被砸，愈發朝下偏斜了幾分，只一層人皮艱難地將他的腦袋吊在身上，讓他不至於變成一個無頭之人。

他的眼珠輕輕轉動著，平靜而又冷淡地看著盛喜蓉，說：“盛喜蓉，等我將他吞噬，你就不會打我了。”

盛喜蓉垂眸看向懷中的葉開：“怎麽

會。”

她說：“你是你，葉開是葉開。”

“那桑明呢？”高斐問。

“桑明被你殺了。”她語氣陰冷地說道。

高斐聞言一楞，少頃，他像是受到了什麽刺激般，桀桀怪笑起來，笑的垂掛在他肩側的腦袋都跟著輕輕顫動。

他猝然伸手去抓葉開，盛喜蓉眼急手快，抄起小方凳再次朝他砸去。

盛喜蓉其實對很多事都一知半解，對她和葉開目前的處境了解的也不夠透徹，她甚至無法確定她是否能活著見到外面的太陽。

她只是不想高斐靠近葉開，不想讓他沾染葉開分毫。

她一邊毫不懈怠地朝他打砸，一邊吼道：“不是瞧不起我們嗎？為什麽又想要變成我們，為什麽想要當人？！”

人把敏感的強度重點放在感情這裏，所以我比你們都更強。

“如果認為我們低級，那就不要用我們的方式生活，不要試圖偽裝成我們的模樣。

他是一個沒有高度社會化的成年人，但在你們人類社會中又很受歡迎。

“你到底在想什麽，想要變成人嗎？”

盛喜蓉停了下來，看向他緩緩搖頭：“高斐，不可能的。”

她一字一頓地詛咒道：“你永遠...也無法變成我們。”

高斐已是強弩之末，在被盛喜蓉打砸時身體的人形部分不受控制地化作黑色的軟肉，像是一個人正逐漸被黑墨吞噬，亦像是他終於要化作他本來的面目。

他看向盛喜蓉，一向死寂的淺色雙眸有了明顯的情緒波動，他目光陰戾地看向盛喜蓉，反駁道：“你是在說笑嗎，我想要變成你們？”

在高斐探知盛喜蓉過往的記憶時，盛喜蓉也在某一瞬感知到了他內心深處的執念。

他誕生至世界最大的電子垃圾處理廠，同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演變而來的各種生物、亦或是在進化中走偏的兇獸相比，他其實才是個實實在在的異類。

他將天地視作他的生身父母，將人類...視作與之相對的另一個物種。

如同人類將物體明碼標價，在他心中，人類也被分為不同的類別，有用的，沒用的，垃圾...亦或是珍寶...

那是一具很好看的皮囊，身體的鍛煉痕跡不重，但身形頎長、比例極佳、皮

膚是恰到好處的蒼白。他長的也很秀氣，眼睛很黑...

盛喜蓉聽到了高斐初次遇見桑明時對他的評價：

他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

盛喜蓉擡眸，對上高斐淺淡到近乎慘白的雙眸，說：“我要殺了你給桑明賠命。”

她將懷中的葉開放在一旁，拾起落在地上的短刃，一步一步朝高斐走去。

高斐身下的黑色軟肉如同壽元將至般紛紛化作觸角自行斷裂。

此時，他身量只堪堪比到盛喜蓉下腹的位置，他歪斜著腦袋看盛喜蓉，淺色的雙眸中隱隱露出憤怒、嫉妒...甚至是不甘的神色...

盛喜蓉從未有此刻這般清明，她心如明鏡，甚至為前段時間將面前的人看作桑明而感到可笑。

高斐歪斜的腦袋透出濃濃的死氣，慘白的面孔上一雙鬼魅般的淺色雙眸定定地瞧著盛喜蓉。

他調動起全身最後的氣力，伸出一條黑色軟肉纏裹住盛喜蓉的脖頸，低啞著嗓音道：“你會為你的話付出代價的。”

盛喜蓉一手緊拽著纏裹她脖頸的黑色軟肉，另一只手持刀狠狠插入高斐的眉心，其次是兩側太陽穴，最後，她一刀斬斷纏裹住她脖頸的黑色軟肉，朝後跌退了幾步，狼狽地嗆咳出聲。

高斐身體驟然崩塌，一雙眼睛卻仍舊盯著盛喜蓉：

“當你的記憶湧現的那一刻，你就回不去了。”

“身體被解剖，骨頭被一根根取出來的滋味不好受吧...”

他嗬嗬笑道：“傷害你的正是被你視作同類的人，你現在...還能相信他們嗎？”

盛喜蓉有些害怕地將沾滿鮮血的短刃扔在一邊，緩了好一會，才說：“這世上人這麽多，我怎麽可能因為一個人就否定全部。”

她回答的太晚，以至於高斐力氣全失，已頹然地闔上了雙眼。

他全身化作黑色的塑料顆粒，如同土石傾洩般落了滿地。

在細碎的塑料顆粒撞擊地面的清脆聲響中，盛喜蓉聽到了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如果你和我一樣呢？你會被接受...還是排斥...”

他似乎很感興趣，迫切地想要知道盛喜蓉的結局。

盛喜蓉低了頭，僵立片刻，探手於後，在後腦與脖頸交界的位置...抹出了一

閬恃。

***

“葉開。”

“葉開。”

溫熱的指腹觸碰著他的肩背，女人的聲音從頭頂落下，輕柔的像是林間縹緲的紗霧。

葉開的意識循聲而至，沖破濃郁的夜色，撕扯開一條狹窄的裂縫。

白烈的燈光先於女人的面容撞入他的眼眸，隨後，那層冷清的白色褪去，盛喜蓉的面目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她的嘴角輕輕彎了彎，眼睛黑亮，凝了一層輕薄的水氣。

她的臉色有點苦，對上他的眼睛又別扭地笑了一下，再次叫出他的名字：

“葉開。”

“盛喜蓉。”他說。

“嗯，是我。”

“你能坐起來嗎？”

葉開沒有動，他只是定定地瞧著她，似乎有些陌生，又像是...害怕這一切只是鏡花水月，一場空落的歡喜。

盛喜蓉說：“高斐死了，我們現在還在地下。你受了很重的傷，我一個人沒辦法帶你出去，一直在等你醒來。”

“我給你做了一個小手術，你傷口恢覆的很好。只是你一直沒醒，這裏的很多吃的又都過期了——”

葉開抓住了她的手腕。

盛喜蓉話語一頓，低下了頭。

葉開說：“告訴我，都發生了什麽，高斐是怎麽死的。”

葉開的劣勢在於對高斐的一無所知，他不知道高斐的死穴，在交戰中，見他斷肢再生，便將攻勢集中在高斐的心臟與脖頸等人體最為普遍的致命處。

盛喜蓉在高斐探知她的過往時，靈魂游離在他的意識深處，偶然得知了他的命穴所在，方才給了他致命一擊。

盛喜蓉將一切都告訴葉開，說：“我們運氣很好。”

她停頓片刻，問：“你還記得李捷嗎？”

”記得，他是科研界名望很大的生物學家。”

“異變的時候，我和他還有他的女兒在一起......”盛喜蓉將那段被她丟在意識深處的記憶拿了出來，一點、一點拆分開，毫無保留地拿給葉開看。

她說：“葉開，我的記憶完整了。”

葉開聞言，只覺心下一片酸軟，輕輕按捏她的掌心，又伸手去摸她的耳垂。

盛喜蓉低了頭，伸手指向她後腦和脖頸交界的位置，問

骸昂五受傷的地方也是這裏嗎？”

葉開身體驟然一僵。

盛喜蓉察覺到他的反常，膽怯的沒敢擡頭，只一雙眼睛低垂，一味地盯著那條白色的床單。

她輕聲問：“...她現在...還好嗎？”

和攻擊何妍不同，高斐那時已是強弩之末，盛喜蓉又有著十分強大的免疫系統。幾乎是在傷口出現的瞬間，身體的免疫防線便立即調動起來，免疫系統以極高的效率開始圍剿高斐想要種入她體內的東西，傷口出現了強烈的灼燒感。

盛喜蓉沒有隱瞞她的經歷，葉開...也沒有美化何妍所遭受的痛苦。

盛喜蓉聽了，沈默了很久。

半響，她對葉開說：“她受傷後暈死過去，我沒有。”

葉開輕輕嗯了一聲。風水輪流轉，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這麽虛弱，而盛喜蓉...卻又這麽堅強。

盛喜蓉坐在床上，一只手和葉開緊緊握著，另一只手則捏著一個摻了水的肉罐頭。

罐頭的香氣隱隱約約沒入她的鼻息，她發了會呆後，突然看向葉開，說：“葉開，我們去旅游吧。”

異變後的第五年，旅游已經成了一個陌生的詞語。

辛苦建立的家園尚且不保，連生存都是一個問題，又如何自欺欺人地說去旅游？

可此時的葉開卻像是和盛喜蓉想到了一處去，也開始發瘋，竟是點頭道：“等我好了，我們就去。”

他說：“不用計劃的太細，給我一個大致的方向就好。”

說完，他伸手去拿盛喜蓉握在手中的罐頭。

他知道這是給他吃的。

“摻了水，到有些像貓食。”他評價道。

盛喜蓉說：“這樣容易吞咽，身體也不會缺水。”

葉開笑了一下。

盛喜蓉趕緊問：“我照顧你好吧？”

她像是要邀功。

葉開笑著說：“好啊，等我老了你也照顧我唄。”

他很少笑的，盛喜蓉見了有些驚訝，略略偏頭，定定地瞧著他。

半響，她說：“葉開，你對我多笑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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